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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內容: 前言 《大字梅花心易》與古本梅花易 從古本看梅花易成書過程 如何推定梅花易成書於元末明初?
傳統說法都相信,梅花易占筮法的發明者以及《梅花易》一書的作者都是邵雍。但經過詳細研究,顯然並不是,甚至梅花易與邵雍的易學根本無關。
偽託古聖賢來哄抬自身理論的身價,是中國自古以來的一大流弊,這種弊病,也讓我們在研究古代學術思想時,增添許多障礙。因此,在研究任何議題之前,「辨偽」都是首要之務。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才能夠了解學問的本質。
易學上最有名的作偽就是宋朝突然出現的先天八卦圖,偽託說是伏羲所畫。至今,伏羲畫先天八卦仍是一種主流看法,多數學易者甚至做高深研究的學者都深信不疑,可見其遺毒之深。宋明之後一堆命理書,偽託古聖賢的情況更是氾濫成災,不勝枚舉。這當中,也包括了梅花易。
在了解到梅花易與邵雍易學無關之後,才能夠正本清源。如前章所述,梅花易的淵源遠比邵雍還要更為攸遠,其起卦法可溯源自上古的占候,到三國時的管輅;占卦法則保留了太卜遺法。學者若無法擺脫邵雍故事的迷障,只會陷溺於一些虛假資料的無意義鑽研。
關於梅花易數興起於何時?何人所發明?或許未來有更多資料出現而可追溯到宋元時期,或得到更具體的解答。但依目前的資料只能大致推測出一個輪廓,梅花易比較可能是元明之際開始發展出來的一種占筮法,一開始流傳於隱士與坊間的數術,後來慢慢形成著作傳世,真正的發明者與作者皆不可考。
當時的「易數」占筮系統並不只梅花易數一種,但梅花易數之所以脫穎而出而流傳於世,有兩個原因:一是正如《繫辭傳》所說:「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梅花易數要用到精深雖然很難,但其方法學卻是相當簡易而很好入門,因此而可親可久而可大。
第二個原因,就是著書者很會說故事。當時的易數系統不只梅花易,例如本書還會再簡單介紹另一套名為《周易數》的「皇極數」,這些「易數」的占筮法,包括梅花易,都祖述邵雍,都在蹭邵雍的名氣好讓世人所相信。但周易數只有號稱是邵雍所作,缺乏故事性,再加上方法繁瑣而難用,所以較不為人所知。梅花易不只簡易,還編了一個邵雍與隱士偶遇,以及觀梅雀爭的一連串動人故事,為人所傳頌。於是,邵雍發明梅花易數,寫了《觀梅數》一書,就成為易界無人不知並深信不疑的一件事。這實在可作為廣告界故事行銷的典範,但有些廣告不實就是了。
關於梅花易數的起源與成書的這些問題,筆者在《梅花易彙通》這本書雖然已經談過。但是《彙通》旨在把梅花易的內涵講清楚,至於梅花易源流的考釋,諸如梅花易如何而來,又如何成書與演變,並不是《彙通》的重點,因此只點到為止。
本書的撰寫,則進一步利用古本梅花易的考釋,深入探索這些問題。
《大字梅花心易》與古本梅花易
《大字梅花心易》是筆者從日本所購得的一本古書。
刊印者將當時在日本流行的《家傳邵康節先生心易卦數》(簡稱《梅花心易》)一書重新以較大的字體刊印,因此名《大字梅花心易》。
此書的特殊與珍貴之處,在於這是較早的梅花易古本,只有單卷。
現代的梅花易都是五卷本,單卷本梅花易好像份量少很多,但這是較為純粹而原始的梅花易。幾年前在寫《梅花易彙通》一書時就已經大致考證出,梅花易是逐漸雜湊其他書才變成五卷本。只是,當時掌握的資料較為有限,因此只能作粗步而簡略的結論。
《大字梅花心易》等單卷的古本書籍,對於了解《梅花易》的成書過程有很大的幫助,得以更深入來探索該問題。
目前筆者取得的單卷古本梅花易有四個版本,其中《大字梅花心易》為紙本書,其餘三個版本只取得數位資料。
有一本不知所從出,看它的風格,像是在中國本土刊印的,並無具體資料以推斷他的源頭,但似乎是從韓國的網站流出。
有一本為日本慶應義塾大學圖書館所收藏的手抄本,但不知何時抄寫。
最後一本為日本東海學園大學哲誠文庫(関山文庫)以及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所收藏的版本,該版本為正保二年(1645)書林豊興堂所刊印。在日本古書市場可見有人販售一本寬永十年(1633)的版本,從書商所釋出的影像檔來比對,與豊興堂刊本完全是同一版本,只是未署名刊印者。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透過網路搜尋大概可看出,單卷古本梅花易在日本似乎數量頗多,許多圖書館皆有館藏,古書市場也可見到,當中可能還有更為古老的版本,且大致皆是刊印於十七世紀。
這些單卷本開卷都有〈邵康節先生心易梅花數序〉,序文署名為「大明景泰甲戌仲冬日南至屏山後人京兆劉剡書」,景泰甲戌即明景帝景泰五年,西元1454年。該篇序文是今本所無。後面另有第二篇序文,這也是今本所存的〈家傳邵康節先生心易卦數序〉。比對兩篇序文名稱可見,書名似乎從原本的《心易卦數》更改為《心易梅花數》,可能最早這套易數書名,比較是稱作「心易卦數」,後來才偏愛用「梅花」之名,以與其他不同的心易卦數區隔。
根據首篇序文,該書是由「順天府通州太守會稽餘姚夏公昂字廷舉」,在公暇之餘「芟繁去謬,校正歸一」,然後刊印,並請劉剡為之作序。
《大字梅花心易》並非中國本土所刊印,而是刊印於日本。書末印有「舊本改細字而為大字点之,誤者正之,略者詳之。且於首為目錄,而占者備捷覽耳。寬文十庚戌載卯月日。前川茂右衛門尉新行。」寬文十年即1670年,在中國為康熙九年。
在與其他古本《家傳邵康節先生心易卦數》校對之後,更顯這本《大字梅花心易》的珍貴之處,雖然它的年份稍晚一些。
各本在細節之處各有優劣,可能這一本某字錯了、漏了,剛好可以從另一本來訂正。但在最後〈體用總訣〉的「類占」裡,另兩個刊本只有十七類占,大字本與手抄本則有十八類占,多出了〈入學占〉。另外,手抄本可能保留了失傳的〈八卦所屬內外動靜圖〉,此圖在其他古本及今本裡,都變成了重覆又名不符實的八卦卦象表。
從古本看梅花易成書過程
古本《梅花心易》呈現出較早的梅花易書籍的樣態,因此可藉以更清楚地看出梅花易占筮法的原貌,以及描繪出梅花易一書的形成歷程。
梅花易大概成書於元末明初,最早只有一卷,這也是梅花易的核心部份。至明朝末年時,有人將數本相關的書雜湊而成為當今的五卷本。
最早的梅花易是單卷本,除了從古本可清楚看出之外,在明朝的《文淵閣書目》亦可窺見一二。
如圖,在第三卷〈陰陽〉類書裡,可以找到《先天觀梅數》、《觀梅數》。另外還有一些與梅花易有關的書。由於梅花易又名「心易」,因此《康節心易》、《心易類占》、《心易發明》、《心易內篇》,以及不在圖上的《康節寓物數》,這些都可能是當時與梅花易數有關或近似的書籍。甚至,《易占心鏡》以及《心鏡》也有可能屬於這一類。至於這些書的內容相近到什麼地步,就不得而知了。
文淵閣是明朝官方的藏書館,正統六年(西元1441年)由大學士楊士奇將其藏書詳列成《文淵閣書目》。這些可能與梅花易有關的藏書,全部都是一部一冊,大概相當於古書的一卷,也符合筆者所收藏的單卷梅花易的規格。
書目裡還有一本《三要靈經》,這很可能就是五卷本梅花易的〈三要靈應篇〉。《三要靈經》原書也是單卷本,然後變成了今本梅花易的一個篇章。這本書的內容在《周易數》中也有收錄,但文字和五卷本梅花易所收錄的內容差異頗大,但還是能看出是同一本書的內容。
目前可得的單卷古本梅花易,都源自夏昂所校的版本。劉剡在這個校本作序說:「芟繁去謬,校正歸一。」可見當時梅花易無論其書、其法,都不是相當統一。這種情況,在今本梅花易中也有線索可尋,若再比對單卷本梅花易,會看得更清楚。
首先,仔細分析今本就可發現,五卷本梅花易其實收集到兩本不同的梅花易書籍,卷一至卷二前半,相當於單卷的古本《家傳邵康節先生心易卦數》,這是第一本,夏昂校本中緊接在劉琰序文之後的〈家傳邵康節先生心易卦數序〉就是這本梅花易的原序,因此在五卷本中仍保存此序文。從此篇序文來推斷,原本此書此法亦強調「康節先生」,但書名並無「梅花」之名。
五卷本所收的第一本梅花易數,與單卷古本有許多的差異,可清楚看出,應該另有所本,但可論斷為同一部書的不同傳本。只是,可能在傳抄或刊印的流傳過程當中,逐漸演變出不同的版本。相關差異可再參考本書的校對說明。
接著到卷二的後半則是〈三要靈應篇〉,這一篇可能就是《三要靈經》一書,篇首的〈三要靈應篇序〉則是該書的序文,序文末署名「時寶慶四年,仲夏既望,清靈子朱虛拜首序」。寶慶為南宋理宗的年號,只到三年,這裡卻到四年。然後後面的〈三要靈應篇〉內文還提到劉伯溫等明朝人物。至於清靈子朱虛,不知何許人。但由此亦大致可看出當時著書的偽造之風。
〈三要靈應〉之後,從〈八卦方位圖〉開始進入第三卷,這又是另一本梅花易。這本梅花易,原名《觀梅數訣》,〈觀梅數訣序〉則是此書的序文。此書顯然品質沒有首卷來得好,除了有很多華而不實的理論之外,像所收錄的〈變卦式八則〉,錯誤很多。其最後的〈卦應〉一章,其實是個八卦卦象表,每個八卦卦象中都分別列了策數與軌數,更是莫明其妙。書中理論與應用根本未涉及軌策數,而且軌策數其實屬於六畫卦的資訊,不屬於八卦卦象。〈觀梅數訣序〉這麼說:「予求得《先天》、《玄黃》、《靈應》諸篇,外採易辭,曰:《觀梅數訣》。」可見這本書的產生,可能是當時作者依自己的研究心得,將一些相關書籍篇章雜湊起來,這也讓五卷本梅花易一書雜之又雜。
至第四、五卷,則屬拆字法,即今人所謂的測字術,內容都可見於《古今圖書集成》的〈拆字部〉,主要為《拆字數》及《新訂指明心法》兩書所構成。但在《新訂指明心法》的〈買香占〉之後的〈古人相字〉一節並不屬於《新訂指明心法》,此又雜入《拆字部記事》的故事。
再進一步深入來看單卷本梅花易內容,有些方法的辯證,明確指出易數的用法在當時的確有些歧異。例如,有取數不用先天數,而是依後天八卦方位圖配合洛書九宮之數來當八卦卦數。卷二〈先天後天論〉這麼說:
今人多以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兌七、艮八、離九之數為用。
這樣的卦例應用可在明朝喻有功《周易數》(又名《邵康節先生周易數》、《周易懸鏡》)中看到,不過《周易數》在卦數的使用上其實相當複雜,不是這麼簡單,在此就不詳論,但大抵上其「易數」與梅花易顯然是不同的方法與系統。《周易數》雖至明朝末年才出現,是較為晚出的書,但其法可能另有傳承。
再如,後天數的起卦是否加時,似乎在當時說法不一,書中也討論到此問題。像在《周易數》中的應用範例,取動爻就不加時。
最後,細究《文淵閣書目》所列書名,以及夏昂校本前後兩篇序文,大概可看出一個輪廓:原本書名可能較偏愛用「心易」之名,再逐漸演變為偏愛用「觀梅」或「梅花」。這個現象很符合一門學問或技術在剛發生時的早期情況,因此這很可能還處於梅花易成書的早期階段,可推斷梅花易很可能成書於明朝初年。至明朝中葉時,則定型為如今日一樣愛用「觀梅」或「梅花」之名。例如,明朝中葉的季本在《易學四同別錄》的〈梅花數〉一節中如此介紹:
一名《觀梅數》,本題曰「康節梅花數」,故附邵圖之後。梅花者先春而露蓓蕾,生意之早動者也。占於幾動之初,思慮方起而鬼神可知之時,故數以梅花名焉。
依季本說法可知,當時他所見的書名題名為「康節梅花數」,所以本名為「梅花數」,一名「觀梅數」。至於「梅花數」典故的說法,古本及今本的〈序文〉都說是因為觀梅雀爭而得名:「後因觀梅,見二雀爭枝,布筭而知晚有鄰女折花,墜傷其股。蓋此寓卜有此,後世相傳,遂以為《觀梅數》也。」但季本所描繪的《梅花數》一書,完全沒提到「心易」,不但有邵圖,還說,之所以名為梅花數,是因為梅花在春天之前就露出蓓蕾,象徵的是「生意之早動」,就好比一件事,在「幾動之初」就能夠占知。所謂「幾」,《繫辭傳》引孔子註解豫卦六二說:「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幾就是一件事最精深而微妙之處,看穿此幾,就可預先看到吉凶。可見,季本所見版本,與現今所能見者並不相同。
《周易數》一書對於易數的稱呼可能也反應出這個情況,該書也記載了梅花易數的相關占筮法,但未見「梅花」之名,卻可見「心易」的用語。
如何推定梅花易成書於元末明初?
若以文淵閣正統六年(西元1441年)的記載為基準,梅花易的成書一定早於這個年代。因此可推斷,其成書過程大概落於稍早的明朝初期。
再從胡一桂《周易啟蒙翼傳》來看,梅花易應當晚於元朝初年。
《周易啟蒙翼傳》蒐集了當時所知的各種易學象數分支,明朝季本的《易學四同別錄》、《說理會編》,至明末清初黃宗羲的《易學象數論》的撰寫方式,都承襲自此書。《翼傳》外篇所收錄的象數,包括了緯書、《焦氏易林》、《京氏易傳》、卦氣直日圖、《太玄經》、《參同契》、《郭氏洞林》、《洞極真經》、《衛氏元包》、《潛虛》、《皇極經世書》,但就是沒有梅花易,或心易,全書也找不到任何相關的文字。
胡一桂具體的生卒年不詳,但確定其為宋末元初人。《宋史翼》載:「胡一桂字廷芳,方平子,易學得於家庭,景定間領鄉薦,入元不仕。」照理說,當時若有梅花易或類似的心易,以胡一桂的學術觸角,理應會收錄。當然,也有可能在那時候就有梅花易或心易的技法在江湖間私相授受,只是還未成書,或者還未成名。因為梅花易原本就源自隱士或江湖術士,由隱至顯會有多漫長的過程就不好說了。
所以明朝季本的推斷是相當合理的。季本約是明朝中葉的人,身處當時,又有很深的易學素養,他的說法,應當不中亦不遠矣。其《易學四同別錄》這麼說:
梅花數從上起卦,據數輪爻,畧不及陰陽消長之幾,進退存亡之道,與邵子所精加一倍之學大異,而宋元間名儒皆未之及,意其為元末之書,已詳辯於《說理會編》卷十五矣。
「宋元間名儒皆未之及」是個間接證據,如果當時已有梅花易,理當可見於宋元儒提到。不過有時這也未必,例如,火珠林在當時已很流行,朱熹那時的宋儒就經常批評火珠林,《朱子語類》中亦可見。但《翼傳》就完全沒提到火珠林。
《說理會編》則是這麼說:
世傳康節有梅花數,謂之「觀梅之學」,此亦五行家推測之一術,因郭氏《洞林》而小變其說者也。夫《洞林》乃火珠林之遺法,觀梅之以後天八卦分五行,未有改也。所不同者,卦則從上以起,動則據數以輪……今觀康節所精,止是加一倍法,乃從陰陽消長之幾,論進退存亡之道,遠窮天地之變,旁通萬物之情,類非小數。自宋以來,諸儒亦未有言其學如觀梅者,故胡一桂《翼傳外篇》作於元皇慶間,歷敘諸家卜筮之書,尤諄諄發明《皇極經世》之旨,而於觀梅之說,略不一及焉,則此術信非康節之舊也……豈於加一倍法之外,別有異傳乎?然則觀梅之書,其必元末人所為而假康節以為重者歟?
季本提到了胡一桂的《周易啟蒙翼傳》,《翼傳》對於邵雍的《皇極經世》說明甚詳,卻完全沒談到任何與梅花易相關的隻字片語。
火珠林來自隱士,不介紹是可以理解的。但梅花易據傳是來自邵雍,胡一桂既然對邵雍的《皇極》大力介紹,若有梅花易,或者相關的傳說,理應也會帶上一筆。
不過,對於梅花易的發展源流,《說理會編》認為源自郭璞《洞林》,並把《洞林》歸類為火珠林,並不正確。
郭璞是兩晉之間的人物,他的占筮法自成一格,雖雜有陰陽五行,亦保有太卜遺法,某些方法的確可看出火珠林的影子。問題是,火珠林傳說是麻衣道人所著,大概出現在宋朝時期。雖然它是以京房易為基礎發展出來的,但京房易是京房易,火珠林是火珠林,比火珠林更早的《洞林》怎可歸類為火珠林?梅花易與火珠林在後來的確結合了,當今很多用梅花易的易師,也都是這麼用。但梅花易與火珠林的方法大異其趣,雖然兩者都用了五行生剋,問題是,自古至今,用五行生剋的命理數術可多了,全都要歸為火珠林?
反而,季本在《易學四同別錄》中說的,梅花易源自管輅是比較洽當的:「但此法頗似魏管輅所斷之占,豈漢魏以來皆用其術而後人秘之,至於久乃文其說,美其名,而假重於康節邪?」由於《別錄》著作較晚,或許這也是季本後來修正之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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