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易成書考釋3:梅花易作者與年代的更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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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易作者與成書問題的更多論證

《梅花易數》一書是元、明之際流傳於江湖間的一些占斷方法的總集成,經過有心人士將其蒐羅整理之後集結成書,並假託宋朝邵雍所作。其特色是直接以數起卦,不需經過揲蓍衍卦,也不用擲錢幣。目前為止,真正的作者仍不可考。

梅花易作者不是邵雍,甚至與邵雍無關,只要細讀該書,再考諸史籍,以及閱覽當時及宋明時人言論,就清楚可知。

首先,依據原序,梅花易是由隱士傳授給邵雍的,依故事內容,邵雍只是傳播者,既不是發明者也不是作者。故事情節光怪陸離,原本就不可信。但源自隱士的說法,相當接近現實。至於邵雍,只是作者或編者要蹭其名氣,以利梅花易的傳播。

據《宋史.邵雍傳》,先生著書有《皇極經世》、《觀物內外篇》、《漁樵問對》,《伊川擊壤集》,並無《梅花易數》。而且其著作內容也沒有任何與梅花心易占筮法相關的論述。

今本《梅花易》全書至少由五本不同的書籍所編輯而成,內容及文體相當混雜而不純,甚至持論多有不一致之處,根本不是出自一人一時的系統性著作,比較像是隨著時間逐步演進而反覆編輯累積形成的。

書中還引述「康節」,並且常以「先生」指稱邵雍,如果是邵雍所著,怎會用自己的諡號以及先生來稱自己?

如果如故事所言,邵雍發明梅花易,且其占法又如此精準,也在公開場合展示並因此得名:如此大事,就算史書不載,與他來往的名人,還有他兒子邵伯溫,對此事怎會隻字不提?他們的著作也沒任何蜘絲馬跡可尋?

要知道,朱熹把《周易》定調為「卜筮之書」之後,易學也重新接軌到占筮數術,激發了宋明士子對於卜筮的研究熱情,這也是宋明之後命理之學特別發達的原因之一,現今很多相關書籍大概都是在此之後形成,然後偽託古代聖賢之名。

邵雍若發明了梅花易,寫了《梅花心易》,在當時一定是一件紙包不住火的大事,不可能逃得過宋朝文人對於卜筮的研究熱情,留到明朝之後才突然出現。要知道,邵雍並不是隱士,而是在當時就非常有名望的大師與名人。

或者,至少他兒子邵伯溫也會談論,《梅花易》書中就有邵伯溫的占例(當然,這也是捏造的故事)。但事實上連邵伯溫的傳世文字,也沒提過梅花易。

雖然梅花易顯然與邵雍無關,但這些年來對於易學界的觀察發現,絕大多數人還是深信邵雍就是梅花易的發明者與作者。或有相信作者非邵雍者,但還是認為梅花易傳承自邵雍的易學思想與方法,或認為其年代在宋朝就已有,並與邵雍有淵源。相關的論調,甚至存在於一些深入的研究裡。

為了幫梅花易正本清源,本文就是要詳細檢視這類相關說法。

宋朝的梅花與牡丹故事

有人引趙汝洙《與新安朱元晦談易有感》一詩(見《全宋詩》),認為這是梅花易在宋朝時就有的記載,詩曰:

南窗數度斷韋編,茅塞余心未豁然。

洞極潛虛渾是夢,觀梅卜瓦總非仙。
先天妙處無多畫,太古真時只一圈。
今日從知斯不謬,庖義更出亦何言。

「新安朱元晦」即朱熹。

「數度斷韋編」講的是苦心研易,典故來自孔子讀易「韋編三絕」。

「洞極」則是指《洞極真經》,《潛虛》為司馬光模仿《太玄》所作的一本書。胡一桂《周易啓蒙翼傳外篇》分別如此介紹這兩本書:

《洞極真經》莫知作者,而元魏關朗子明之所傳次也。雖无預於易,然序本論述聖人,本河圖以畫卦,朱子《啟蒙》之所援證。

《潛虛》者宋太師溫國公司馬光君實之所作也。公雅好《太玄》,自謂玄以準易,虛以擬玄,其作書之意可見矣。朱文公謂:《潛虛》只是吉凶藏否平生相休囚死。

與朱熹談易之後接著寫詩談到了「觀梅卜瓦」,所以這當中一定有梅花易,這簡直是朱熹時就有梅花易的鐵證了!相信梅花易與邵雍有關的人,很容易這麼想。

問題是,如果果真如此,朱熹著作那麼多,還有弟子收錄其平日講學的《朱子語類》,怎麼就沒聽說過梅花易?也沒聽過什麼瓦卜的?

無論如何,「觀梅卜瓦」四字,讓那些相信邵雍作梅花易,或者認為梅花易作於宋朝且與邵雍有關的人,可以大作文章。

但其實這都是過度解讀了。

「觀梅」一辭在古代的詩詞中實在太常見了,根本不用想太多。至於「卜瓦」讓人感覺應該跟卜筮或跟易數或許有關,但也僅止於此。和梅花易的關聯,完全是想太多了。唐朝元稹〈酬翰林學士代書〉詩:「病賽烏稱鬼,巫占瓦代龜。」自注云:「南人染病,競賽烏鬼;楚巫列肆,悉賣瓦卜。」烏鬼究竟是豬還是鸕鷀在此暫且不論。但由此大概可知,至少在唐朝時,楚地就流行一種以瓦代龜的占卜巫術,根本就與梅花易無關。

除非有其他具體證據證明「觀梅卜瓦」就是梅花易數或類似的東西。不然,就算「卜瓦」和梅花易序文中談到的瓦枕,及鼠走瓦破有關係,也比較像是後來的梅花易序文配合演出,這倒反而比較像一本書在偽託古人時常會有的現象:就是借用宋朝的資料來說故事,然後說是宋朝的東西。

無論如何,要從沒有任何內容的「觀梅卜瓦」四字推論出當時有個梅花心易的方法應用或著作,都還言之過早。

類似的論證其實相當多。

例如有人發現,〈牡丹占〉改編自宋朝馬永卿的《嬾真子》:

富鄭公留守西京日,因府園牡丹盛開,召文潞公、司馬端明、楚建中、劉凡邵先生同會。是時,牡丹一欄凡數百本,坐客曰:「此花有數乎?且請先生筮之。」既畢,曰:「凡若干朵。」使人數之,如先生言。又問曰:「此花幾時開,盡請再筮之。」先生再三揲蓍,坐客固已疑之。先生沉吟良久,曰:「此花命盡來日午時。」坐客皆不答,溫公神色尤不佳,但仰視屋。鄭公因曰:「來日食後可會於此,以驗先生之言。」坐客曰:「諾。」次日食罷,花尚無恙。洎烹茶之際,忽然群馬廄中逸出,與坐客馬相蹄嚙,奔出花叢中。既定,花盡毀折矣。於是洛中逾服先生之言。先生家有「傳易堂」,有《皇極經世集》行於世。然先生自得之妙,世不可傳矣。聞之於司馬文季樸。

雖然從「先生家有『傳易堂』,有《皇極經世集》行於世」或可推論,其學術淵源和邵雍有關,但從「先生再三揲蓍」可知,這裡用的是揲蓍衍卦,與後來的梅花易無關,但這個故事後來在《梅花易數》中被改編成用先天數起卦了。

同樣的,由於牡丹占改編自宋朝的故事,所以很多人以此推論梅花易淵源很早,至少宋朝就有了。

這是什麼推論?難不成我現在拿著周朝的故事來改編瞎掰,那麼我這瞎掰的東西就變成周朝的?

想要拿這些證據來證明梅花易之為早出的,其實剛好拿到反證了,因為這些證據如果能夠成立的話,都反而是梅花易為晚出偽作的證據。

作者是陳士鐸?

近年來關於梅花易的研究越來越多,這是好事,有助於為梅花易正本清源。

大致看來,凡是對此議題有真正深入客觀研究的,幾乎都一面倒地認為,作者並不是邵雍。因為這原本就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只要用心閱讀原書內文就可輕易看出。但卻有很多研究,還是割捨不了邵雍,極力地要證明梅花易與邵雍的淵源關係。

在這諸多研究當中,網路上一篇名為《梅花易數源流考》的文章算是相當深入,引用資料非常豐富,也非常值得一讀的。

但這篇文章問題很多,這裡先談《梅花易》作者的考證問題。

此文引嘉慶八年《山陰縣志》,認定《梅花易數》作者是陳士鐸。陳士鐸是明朝天啟至清康熙年間的醫學名家,著書頗豐,且亦不乏傳世者。《山陰縣志》如此記載:

陳士鐸,邑諸生,治病多奇中,醫藥不受人謝,年八十卒。著有《內經素問尚論》、《靈樞新編》、《外經微言》、《本草新編》、《臟腑精鑒》、《脈訣闡微》、《石室秘錄》、《辨證錄》、《辨證玉函》、《六氣新編》、《外科洞天》、《傷寒四條辨》、《嬰孺證治》、《傷風指迷》、《歷代醫史》、《瓊笈秘錄》、《黃庭經注》、《梅花易數》等書。惜其所著,多所淪沒。

但《梅花易數源流考》的判斷顯然是個錯誤,錯誤的根源在於,作者認定明崇禎年間秣陵聚德堂抄本《新鐫增定相字心易梅花數》(簡稱「秣陵本」)為最早的梅花易,而《山陰縣志》相關記載的時間也吻合。

秣陵本的確可能是現今可找到的,最早的五卷本梅花易。或許五卷本梅花易還有更早的版本,只是等著被發現。但個人猜測,五卷本應該也是大概形成於這個年代,未來就算有更早的新證據出現,年代應該也不會差太遠。

重點是,如前所述,五卷本實際上只是由好幾部不同的書籍雜湊而成,做這件事的人,可能只是印書者將幾本書合印一起。如若不是印書者做的,把這些書雜湊一起的人,頂多也只能說是編者,不是作者。

因此,作者必需分開考證。

如果只就梅花易數的核心部份來看,單卷的原本梅花易目前可考最早的,也是唯一的版本是《家傳邵康節先生心易卦數》,這也是筆者所收集到的四個古本梅花易。根據序文,該書最早刊印於明景泰五年,也就是西元1454年。而且依此書序文以及其他各方證據來看,當時應該還有更多更早的梅花易版本。從明正統六年(西元1441年)所編的《文淵閣書目》來看,也的確如此。

另外,季本(1485年至1563年)所作《易學四同別錄》中也收錄了梅花易數的占例,與傳世梅花易書中占例也是一致的。

這篇文章引用了很多喻有功《周易數》(又名《周易懸鏡》)的資料,認定陳士鐸抄襲並修改了《周易數》占例而寫成《梅花易數》。但喻有功著書的時間,從甘士价(1545年至1608年)序文來推算,大概是在1600先後。時間比單卷本梅花易晚了約150年,甚至也比季本的《易學四同別錄》還晚。

這些被指為抄襲自《周易數》的占例基本上就是梅花易「後天數」的幾則,包括:老人有憂色占、少年有喜色占、牛哀鳴占、雞悲鳴占、枯枝墜地占。這些占例,在單卷本以及季本《易學四同別錄》中就已經有了。

很顯然的,梅花易數的占例不可能是抄襲《周易數》,反過來,比較可能是《周易數》抄襲《梅花易數》,因為《周易數》的時間要晚很多。

梅花易作者當然也不可能是陳士鐸,《山陰縣志》所謂著有梅花易數,可能只是攏統地說,意思只是他有寫過梅花易數的書,就像我也寫了一本梅花易數一樣,只不過我將我的那本梅花易數命名為《梅花易彙通》。當然也有可能那本書的確名為《梅花易數》,但不可能指的是世傳的那本《梅花易數》。就如張愛玲寫的《易經》應該不會是看官在讀的那本《易經》。至於陳士鐸會不會是五卷本梅花易的編輯者?這也得有更多的具體證據才能夠確立,不能單靠《山陰縣志》一個簡略而無內容與脈絡可尋的記載,就下判斷。再者,就算陳士鐸是五卷本的編者,這也無助於五卷本內各別著作的作者考證。

文章又引《皇極經世心易發微》「蓋未得卦先得數,以數起卦,故曰先天;未得數先得卦,以卦起數,故曰後天」,認為《周易懸鏡》的數術借鑑於此,然後梅花易數又改造自《周易懸鏡》。然而,這段話其實是很典型的梅花易占卦技法的說明,並見於《梅花心易》的原序裡。《周易懸鏡》雖然書中也收錄有梅花易數的理論與方法,但該書有它自有的一套易數占卦法,完全與梅花易的先天、後天卦不相類屬。

《皇極經世心易發微》和《周易數》大略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可能略早幾十年,但同樣是比梅花易還要晚出百年以上,《周易懸鏡》很多內容抄襲自此書,其方法也是有些由此書而來,不過此書也有它自己的一套占卦法,又和《周易數》大異其趣了。所以實際上是,先後天之論的這段話,兩本書可能都是抄自梅花易數。事實上,《皇極經世心易發微》抄襲梅花易數的內容頗多,也不只這篇文章所引的這小段。但此文作者可能沒看到,在卷之末(相當於卷七)的〈看生體之卦〉一節標題下,有「此以下參用梅花數」等小字。

顯然,《梅花易數源流考》作者未掌握到季本《易學四同別錄》以及單卷的古本梅花易數,甚至也沒細讀《皇極經世心易發微》,因此誤判了時序和主從,以為梅花易之為晚出,才有如此荒腔走版的溯源考證。

源自皇極數?

《梅花易數源流考》一文主旨主要在為梅花易追本溯源,並認為梅花易數是從邵雍的皇極經世所發展而來,因此作者也經常把梅花易稱為皇極梅花。

這類主張在數術圈也算是個很常看到的說法,這篇文章可說是當中論述相當完整與深入的作品,這也是要以此文來討論的原因。

皇極經世與梅花易之間天差地別,會被牽扯在一起,主要可能還是在於傳統偽託梅花易為邵雍所作。很多人就算理解到邵雍並非作者,還是無法割捨梅花易與邵雍的關係,因此找盡辦法要去論證,然後捕風抓影,看到個什麼可以牽扯在一起的文字就大作文章。

《梅花易數源流考》大概也是深信這樣的關聯,所以引經據典,硬是把兩者牽連在一起。

整篇有很長篇幅在論證皇極數的發展,當中連結皇極數與梅花易數的重要著作主要就是《周易數》與《皇極經世心易發微》兩部書。但這兩部書明明都晚於梅花易一百多年,甚至可能更久,所以並不是梅花易抄襲或發展於《周易數》之後,而是反過來,比較可能是《周易數》抄襲了梅花易。

總之,在了解幾部著作的時序先後之後,梅花易源自皇極數的論證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