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筮例:穆姜薨於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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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姜為魯宣公(西元前608-591年)夫人,魯成公的母親。《列女傳》作「繆姜」:「繆姜者,齊侯之女,魯宣公之夫人,成公母也。聰慧而行亂,故諡曰繆。」

成公時,穆姜與宣伯私通,並因為這段淫亂的私情而干預政事,想要把成公旁的人替換成宣伯人馬。成公不從,穆姜於是打算廢掉成公,但也因此而被軟禁在東宮,後來終身未出而死於東宮。

穆姜要被送進東宮時,找了史官占問一卦,得到「艮之八」。史官說:就是「艮之隨」。隨卦就是得以出脫的意思,你一定很快就能夠脫離東宮的囚禁。

但穆姜回說:不對!《周易》說:「隨,元亨利貞,無咎。」我今天身為一個婦人,參與叛亂,不忠於國家,做損人不利己之事,不安於本位而與人通姦,完全不符合元、亨、利、貞的德性。有這四德的人才能夠「隨而無咎」,得以脫險。我今天作惡多端,咎由自取,不符四德,一定會死在裡面。

後來穆姜果然終身未出,死於東宮。

這段故事記載於《左傳.襄公九年》(西元前564年),經文「秋,八月,癸未,葬我小君穆姜」左丘明註曰

穆姜薨於東宮,始往而筮之,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隨其出也,君必速出。」姜曰:「亡!是於《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幹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然故不可誣也。是以雖隨無咎,今我婦人而與於亂,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謂元;不靖國家,不可謂亨;作而害身,不可謂利;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有四德者,隨而無咎,我皆無之,豈隨也哉。我則取惡,能無咎乎。必死於此,弗得出矣。」

至於穆姜與宣伯私通的故事則記載於《左傳》成公十六年(西元前575年)

宣伯通於穆姜,欲去季孟,而取其室,將行,穆姜送公,而使逐二子,公以晉難告,曰,請反而聽命,姜怒,公子偃,公子鉏,趨過指之曰,女不可,是皆君也,公待於壞隤,申宮儆備,設守而後行,是以後,使孟獻子守于公宮,秋,會干沙隨,謀伐鄭也,宣伯使告郤犨曰,魯侯待于壞隤,以待勝者,郤犨將新軍,且為公族大夫,以主東諸侯,取貨于宣伯,而訴公于晉侯,晉侯不見公。

 

艮之八與艮之隨

穆姜卜得的艮之八,據史說,也就是艮之隨,也就是艮卦五個爻變而成隨卦。

在古代的揲蓍法中,最後結果會有本卦和之卦(或稱變卦)兩個卦,這在《春秋左傳》中有許多筮例可見。

在本卦部份,六爻都分別會得到6、7、8、9其中一個數,若為6或8則記為陰(- - ),若為7或9則記為陽(-)。爻中若有6(老陰)或9(老陽)者,則為變(或稱應),那麼在「之卦」(變卦)之中該爻必需陰陽相反,也就是6在變爻中記為陽,9記為陰,7與8則陰陽不變。而在解卦時,則取有6或9的該爻,所以《易經》經文各爻都是以九、六為名。如若沒有變爻,則是以本卦的卦辭來解釋吉凶。

而在《春秋左傳》中我們所見的表達法,多數類似,如閔公元年「畢萬筮仕於晉,遇屯之比」,屯之比就是屯卦初九爻變,而成比卦,因此也可表達為「屯卦初九」,也就是以屯卦的初九爻為占驗;再如僖公十五年,「晉獻公筮嫁伯姬於秦,遇歸妹之睽,史蘇占之,曰,不吉,其繇曰,士刲羊,亦無衁也,女承筐,亦無貺也,西鄰責言……」歸妹之睽也就是歸妹卦上六變而成睽卦,因此以歸妹卦上六為占驗,因此史蘇引爻辭「士刲羊,亦無衁也,女承筐,亦無貺也」,這雖與今本《易經》歸妹卦上六爻辭(女承筐无實,士刲羊无血,无攸利)不完全一致,但大致所說內容是一樣的。

關於這些原理,可再參考:易經卜卦的原點:大衍之數揲卦法

但「艮之八」是怎麼一回事?

艮卦六爻中,只有一爻不變,得數為八,其餘各爻非六即九。所以這個表達方式,有點類似於前面所說「屯初九」、「歸妹上六」這樣的表達方式,只是在前例中,專指的爻是六、九等變爻,而在《左傳》裡,反而是變爻很多的情況之下,以「八」來專指未變之爻。

但是艮卦中有四個陰爻,到底是那一個才是不變之爻(八)呢?艮之八實在很難推算出來,因此史官補充說「是艮之隨」,就清楚點出為艮卦第二爻為八,未變。

所以推得的卦象為(紅色為變爻,黑色為未變):

9
6
6
9
8
6
  艮  之   隨

五個變爻就機率來說是很少的,《左傳》、《國語》中所舉的《周易》筮例原本就不多,出現一次五個變爻就已是難能可貴,因此這一筮例也成為上古時期《周易》到底該如何解卦的重要線索。

然而,我們從一個變爻的筮例來看,多數是直接以本卦之變爻來解卦,這也可以視為當時解卦的主流方法,但例外者亦不在少數。「艮之八」五個變爻的占例,《左傳》中所載到底是個主流(正確)的解卦法,還是個特例,也難論斷。

但從「艮之八」的表達方式來看(或者推想也會有「之七」)無法明確指出爻位,因為艮卦總計有四個陰爻。還好史官「艮之隨」的補充說明,讓我們確定了不變之爻在二位。

我們再看史官的解法。

顯然他是直接以隨卦卦辭「隨,元亨利貞,无咎」來解卦。後世註家多認為,史顯然是為安慰穆姜而採用了意思較為吉祥的隨卦卦辭,因此是有目的性的曲解,實際上當五個變爻時,應當以變卦中未變的一爻來做為占驗,也就是隨卦的六二:「係小子,失丈夫。」

史「元亨利貞無咎」,以及隨即「出」(得以脫離囚禁)的解釋不但後來應證解卦失準,還當面被穆姜所否認。而我們若是拿隨六二的爻辭與整件事情的始末做比對,則讓人有許多若合符節的聯想。

穆姜的自知之明

在這個筮例中,穆姜自己的解卦,是相當值得探討的。

穆姜這一段話,不只是後世研究「元亨利貞」之義理的重要文獻,同時也是學者用以引證《文言傳》非孔子所作的關鍵證據。關於這些問題,我會另外再寫一篇以「元亨利貞」為題的文章來深入探討。

這裡要講的是其他方面的解讀。

首先,解讀、解釋卦象者是誰?

現代甲骨文研究發現,殷商時期,占卜時,雖有太卜負責燒灼龜甲或牛骨,有「貞人」負責占問,但是判讀兆象卻是由商王親自判讀的。在筮法中,似乎也有同樣的情況。

在穆姜的這個例子裡,我們也發現,史似乎只是一個協助的角色,求筮者(《左傳》中所載通常為皇室之人)往往自己也有自己對卦象的解讀。穆姜甚至還直接引用《周易》中對於元亨利貞一長串的解釋,其解釋內容之豐富與深入,完全不亞於史之所言。

其次則是穆姜所講的《周易》,除了「元亨利貞,無咎」確認為隨卦卦辭之外,「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幹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即現今《乾文言傳》對於元亨利貞的解釋。所以,當時魯國所傳的《周易》,極可能就已內含了現今我們所說的《十翼》,也就是《易傳》的內容。

此四元德的說法在《左傳》昭公七年的另一段孔成子的筮例裡也出現過。孔成子為立國君一事而求筮,兩次都得到屯卦,一次是無變卦,一次則是屯之比,於是就去問史朝,史朝說:「都得到元亨了,還有什麼問題嗎?」孔成子回說:「非長之謂乎?」就是直接拿「元者善之長」來問史朝。

可見元亨利貞的四元德說法,在春秋時魯國皇室中是相當「理所當然」的解釋,而且可能當時的《周易》中就有這段的文字。而它的時間,是早於孔子的--孔子生於襄公22年,而穆姜的那段記載則在襄公9年。

我們也可清楚見到,作為占筮之用的《周易》,在這時候已經脫離迷信的色彩,並被賦予道德上的意義。或許孔子後來註《周易》將卜筮賦予道德與哲學之內涵,並不是那麼突兀,而只是依循當時前人的腳步的集大成者。

最後,值得思考的是,這一卦的應驗,到底是卦爻之神明照鑑、史巫之紛若,還是穆姜的自知之明?答案相當的清楚。

就卦爻來看,用隨卦六二「係小子失丈夫」來解釋的確是偏凶的,而且或許可聯想到許多史實,但畢竟還是未能直接解釋穆姜是否能夠平安脫離東宮,甚至就此預測出她將死於東宮。而穆姜解卦之所以神準,憑藉著其實只是一個自知之明,因為這個自知之明她對於整件事情早已經有很清楚的定見並預見到後果--因此既使史官拿隨卦「元亨利貞無咎」來解,她仍能很明快的推翻此事為吉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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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老師曾在《可怕的生死之卦》中提到卜卦更重要的是感應。前幾日因為買房求老師幫助解卦,當時卜得澤雷隨卦,九五及上六爻變,老師當時根據爻辭及爻變之後的上卦、互卦解釋此卦吉凶,令我大開眼界,老師當時的結論是看我買的心態如何,買了之後短期再賣是有利可圖的,但升值空間有限,否則有套牢風險。求助老師之前我曾自己試圖解卦,看了上六爻辭,得出自己的判斷:我將反復糾結於這套房子而最終放棄,並在別處購房。求教老師後,我試著學習老師的解卦方式,重新觀察了卦象,發現上六變後,上體變乾,乾在外主發散,所以我覺得這房子將來賣了也賣不了多少錢,也印證了老師對於房子升值空間的看法。所以我猶豫了,然後這房子被別人買了,而就在上週六,我也成功在別處買房。回頭想想,再結合穆姜自己解卦,以及老師提到的商王自我判讀,我想,卜卦人自己的感應是最強的。最後,我現在買的房子確實在之前看的房子西邊,隨卦上六爻辭:拘係之,乃從維之,王用亨于西山。這是否是一種巧合呢?感謝老師。

不管是台灣民間常在廟中求的籤詩或者是易經卦爻辭

經常都會有諸如此類的言外之意,以及文字上的情境符合

通常這種符合都不是依照字面意思解釋得出來的,更不是非當事者所能夠理解的,都需要當事者自己去領會。

所以在線上解卦上,我一向不會堅持一卦一定要如何解釋,而是希望能夠引導當事者問卦者自己去理解與領會。

以你說的那卦為例,我相信你自己的理解是更好的。因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所有的情境。

那一卦老師斷的與實際情況完全一樣。老師一開始就說了看我買房的心態,我確實心態一直比較猶豫,加上本人比較喜歡平穩的生活(其實就是懶),屬於風險規避者,看到老師斷的短期抽身才有利可圖,我就更加猶豫,然後逐漸準備放棄了。我是讀完老師這篇文章突然有感而發,胡亂寫了些文字,一來覺得感確實太重要,問卦人因為對所問之事在意並且了解,感會強些:二來我也是向老師反饋一下結果。謝謝老師!

jack版主,您好!

我是最近才加入的新會員,對你對易經論證與解說,深表衷心佩服。

如照你文中所引述,有學者謂《文言傳》非孔子所做,那更早於《文言傳》的彖傳,非孔子所做,豈不更加明顯?如果以孔子贊周易,作十翼,應當有前人資料做為基礎,而孔子只是總其成,您是否覺得合理?

春秋的這個筮例,為兩、三千年前所占,已成定局,顯然也符合穆姜自己的想法。但是,以艮之隨卦來說,只以隨卦不變的六二來論斷,是否有失偏頗。難道跟止欲修行的艮卦,一點關係都沒有?「卜卦容易斷卦難」,如果艮有五個變爻,是否要看艮卦那「碩果僅存」的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隨,其心不快」,您是否覺得跟此占例有無關連?

文字中的小瑕,順帶一提:「嘉德足以合禮」,是否為「嘉會足以合禮」。隨卦六二「系小子失丈夫」,是否為隨卦六二「係小子失丈夫」。

謝謝!

 

這些問題都很大,要仔細回答不容易。

而且個人的看法一直隨時因所讀的資料而調整,明天說的也不見得和今天一樣。所以這裡所言,先做個參考就好,不用太堅持在意。

關於十翼的作者是否為孔子的問題,可先參考這一篇:《易經》「元亨利貞」探索 I -- 四元德說

假設你讀過這一篇了。這裡我要做些補充。歐陽修雖對十翼作者很懷疑,但他也認為彖、象兩傳是聖人之言。十翼是否孔子所作,老早就有很多學者否認了,這些文章數也數不清;反過來,支持者的文章也數不清,包括一些近現代學者。只是你說彖傳早於文言傳,不知你所依的是什麼?

我現在的看法是認為,(是現在,未來也可能會變)彖傳與象傳不是孔子作的,最大的證據是,《周易》遲至戰國初期都還沒有清楚的「爻位」觀念(我們可以從左傳與國語中對於卦象的表達方式看出來),周易的陰陽觀念則是從戰國中期之後才從奇偶數中發展出來的。(可參考這篇文章:解卦不看變卦,那為什麼要有變卦?(兼論畫卦之演進)

彖象中都已有很清楚的爻位與陰陽觀念,而且基本上是以這些觀念為主軸在發揮的,諸如當位、失位、順、逆都是基於這兩種觀念所建構起來的。所以其成書當在戰國中期以後。

我們若再從出土的馬王堆帛書來看,序卦傳可以直接打槍證實非聖人之言了,而且其八經卦的排法符合周禮關於三易「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的記載,反而今本依照序卦傳分上下經的排法是怎麼來的還是個迷,恐怕是漢代儒生所重編也說不定。

另一方面也彷彿可見似乎漢初正處集結、整理與編纂易傳的歷程,似乎可見到漢儒正努力在整理過去古人的看法,編纂出許多解易的書籍。

帛書大約是抄寫於漢文帝時,《繫辭》傳與今本大致是同一版,但少了「大衍之數」章,其餘許多的逸書則是今天所未見。再比對今本十翼,我們可大致鉤勒出,漢儒努力在整理這些古人之言之後最後流傳了十本號稱最接近聖人之言者。當時整理時認為是孔子說的就會加「子曰」,否則則不是。所以易傳裡面可能的確有很多孔子說過的話,但既使說是「子曰」的也不見得一定就是孔子說的,頂多只能說是漢儒在整理時考證之後認為是孔子說的。但同時,有些言論則是遠比孔子還要古老的,像是文言傳中的四元德即是一例,這些言論是早於孔子出生之前。所以易傳中的思想言論或者有些是戰國以後,後出,甚至不排除是漢代的,但同時也含有很多比孔子更早的思想:簡單說,就是大雜燴。

儘管如此,後來可能有人為了強化宣傳效果,直接就說這全都是孔子的思想,或者乾脆說就是孔子寫的,然後有越來越多人買單,其中不乏大儒、名人,最後大家就習慣說十翼就是孔子所作。十翼可視為最早、最經典的「廣告不實」,名人代言出錯的案例。

不過彖、象是比較特殊的兩傳,因為觀其餘各傳,還有帛書中出土的逸書,內容都相當駁雜,甚至多數相當片斷零亂,反觀彖、象著作嚴謹,且思想、文體都相當統一,完全不是大雜燴。這有可能是孔子後學著作。

至於艮之隨如何占斷?文中已有詳細說明。故事、原典如何解讀原本就是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你說的我沒什麼意見。

但這裡要提醒的是:一、這只是一個個案,因此無論你如何解讀,都無法成為決定性、確定的結論。二、由於是孤證,因此更需佐以從其餘卦例所得到的原理。例如,我們從其餘十幾個卦例可發現,變爻太少(零)或是變爻太多時(二個以上),都會轉為以卦辭來解,而不看爻。

至於有沒有偏頗?堅持於一定要怎麼解讀才正確,恐怕這才是偏頗。

「嘉德足以合禮」是《左傳》原文,所以不能私意改為「嘉會足以合禮」。

系小子的確是筆誤了,不過就古文來說,兩字相通。

謝謝版主提供很多寶貴的建議,獲益匪淺。研讀易經的害處,就是問題很多,越想頭越大,畢竟個人才疏學淺,識見有限,若有偏頗之詞,還請包涵。版主收集資料豐贍,已經讓人大開眼界;見解也十分犀利,更讓人望塵莫及。十翼之說,解釋十分清楚,了然於心。 至於,《文言傳》創作應晚於《彖傳》,是就其文氣來看,乾《彖傳》「時乘六龍以御天」,《文言傳》似做解說,「時乘六龍,以御天也」。乾《彖傳》「雲行雨施」,《文言傳》則為,「雲行雨施,天下平也」。《文言傳》看似演繹乾坤《彖傳》,但是可能還要再找其他驗證。

我覺得用文氣來判斷可能不是那麼可靠。

首先彖傳也有很多類似語法,而且很難說「時乘六龍以御天」就比「時乘六龍,以御天也」還古老。若這只是一種直覺問題,那麼我若說我覺得後者比前者古老呢?不過,或許你是有更具體的事證或理論來說明前者是比較古老的。

再者這些資料很可能都已經過漢人的整理加工,所以文氣這種細微差異的證據大概也都被大風吹過了。所以就算這兩種不同語法真的有時代前後差異的問題,也無甚意義。

最後,若以此推論,那麼今本老子是比帛書本老子更古老的。因為這樣的語法,也普遍可在今本和帛本老子中發現。但問題恐怕沒這麼簡單。

一點粗淺看法,希望沒有誤解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