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哲學老師程石泉先生

Jack 發表於

程石泉老師(左)與他的老師方東美先生(右)合照。〔圖片取自輔仁大學哲學系2007 年「創化與歷程:中西對話」國際學術研討會網站〕

離開校園近二十年來,偶爾一直都會想到我的哲學啟蒙老師,而這次想到他時,終於我剛好在電腦旁,結果Google告訴我:老師已經去世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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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是預料中事,也是我這幾年來一直關心它是否已經發生的事。因為老師如果還在人世,現在已是一百多歲的人瑞。而他在2005年離開人世時也已有97歲高齡,讓人寬心的是,老師是在美國家中壽終正寢。

程老師在台灣並不知名,很少人認識他,這是因為他在台灣並沒有一群門生為他的學術思想敲鑼打鼓。

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許多真的有學識,有德行的人,往往並不是在大眾面前很亮眼──大家所熟識、很有人緣的那種。而當初念哲學研究所的最大受益,就是讓我能夠追隨到像程老師這樣,在熱門的「知識市場」之外,隱居於東海的真正好老師。

修習程老師的課,以及與老師相處的那段時間,也是我在求學路上最為美麗、爛漫,與豐收的時候。

學貫中西

關於程石泉老師的生平及其事蹟,東海大學的俞懿嫻教授──也是程石泉老師生前最親近的學生,為他撰寫了一篇專文,內容相當完整。

 南京最後哲人程石泉先生(PDF檔)

另外,程石泉老師在去逝前一年《世界文化論壇》有一篇專訪介紹他的生平大略:

 走進易學家程石泉

老師的家庭背景是滿清末年江蘇一帶的名門貴族,從小是在丫環伺候中長大的,幼時讀的是私塾。原本年輕時就讀南京東南大學時唸的是數學,後來受到方東美先生的鼓勵而改讀哲學,後來更到英國留學,在牛津大學、倫敦大學經過西方古典的洗禮。

透過程老師自述的麟毛鳳爪,我搜尋研究之後才知:原來安徽歙縣(程老師祖籍)的程氏家族是明清兩代極有影響力的鹽商巨賈世家,而且族內學風鼎盛,人文薈萃,例如這一篇《淮安清代歙縣籍程氏家族述略》文章裡引用就提到:明清兩代淮安程氏家族共出進士6人,舉人12人,貢生11人,武舉1人。而在一系列的《清代徽州鹽商的文化貢獻》中《之二》這篇,特別提到程老師所屬的歙縣岑山渡程家的一些文人。關於程老師家族的介紹與研究,實在多不勝數,有興趣者可自行再上Google搜尋。

像程老師這樣學貫東西,對於西方與東方經典同時都有深究與體悟,能以中、英文來同時詮釋東、西方最艱深的哲學問題的學者,即使在東西文化交流非常普及的現代都很難得,更別說老師的那個年代了。

 

上課品茶、喝啤酒

東海哲研所求學期間,程老師的課我修得最多。之所以喜愛他的課,主要是他開出的都是我相當有興趣的──特別是古希臘哲學、希臘悲劇的研究,還有原始儒家思想等。

上程石泉老師的課真的相當有趣,那時他已經八十幾歲高齡,獨自住在臨近東海牧場的日式老校舍裡,平日會有較為親近的學生去幫他料理一些日常生活瑣事,我們上課都是到他的宿舍。

外面綠樹成蔭,裡面鋪著木地版的日式宿舍,除了冬暖夏涼氣氛佳之外,布置得卻是相當有中國風──由於老師非常痛恨日本人,所以「外日內中」的這棟房子實在很有對比性。

例如,沙發傢俱都會有類似雲紋的黃布套,角落會有中國磁器,牆面掛有很多字畫,裡面不乏名家之作。我記得有鄭板橋的,還有老師最愛的徐悲鴻畫作,似乎還有些是老師自己的書法。

我南部老家的房間裡,就掛著一幅老師送我的字:「法無在世間,於世出世間。莫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六祖禪經》)。字的最後面除了老師的的落款之外還蓋了我幫他刻的「清泉石上流」書畫章。每次回鄉見著老師蒼勁骨挺的書法,就會想到在這老宿舍裡聽聞老師講經的情景。

客廳再進去就是有張圓餐桌的餐廳,那餐桌也是我們上課的課桌。程老師並不是一個熱門的老師,所以修他課的人並不多,多數都是和我有些臭味相投的同學。所以一張小餐桌從來不會讓人覺得太狹小。

老師的課都在上午,而且都是從喝茶開始。這輩子第一次喝到蘇州的碧螺春,就是在老師的課堂上喝到的。

這是因為程老師相當注重生活起居作息,每天早睡早起,準時散步之外,最奇特的是他在早上十點一定要喝啤酒:而且他會邀我們喝。是的,每次上課到十點時,中場休息,然後老師就拿出啤酒──而且一定是罐裝的生力啤酒,然後再加上一些蕃茄汁。在透明威士忌杯中倒些蕃茄汁,然後再倒入啤酒。

啤酒下肚之後,老師臉色逐漸微燻,然後講課開始變得越來越震奮而有精神。據說,老師長壽養生之道除了良好的作息之外,就是靠這味。

 

原典的訓練

一個好的老師,不會給你太多觀點,但會給你好的方法與方向。

程老師就像許多人,還有許多文學院的老師一樣,對於許多事:包括國事、社會、學術……當然也都有他自己的看法,也會在課堂上碎碎唸。

像是:國事他最愛罵李登輝台獨;社會事,不知為何他最愛罵卓勝利,可能是因為當時他很紅然後剛好經常在電視上被看到而老師看他非常不順眼;學術上他最愛罵達爾文,他認為達爾文的進化論荒謬至極,竟把猴子當作人類的祖先──這讓具有農學士學位、對於生物學很熟悉的我只能笑笑的假裝我不懂進化論。而他最愛與最推薦的電視節目則是大陸尋奇。

卓勝利若知道在某個留英住美回台客座的大學教授竟把他當做和李登輝、達爾文一樣的地位,應當感到榮幸吧!

然而,對於學問,他對學生卻是非常開明的態度──兩年的修課裡,老師都是直接帶我們閱讀原典,引導我們自己走進經典的世界,但從未以他的思想框架來限制我們──他給學生的是一個求學的方法,而不是他的學術思想。他教我們如何閱讀原典以及如何在其中得到養分,而不是拿他的理論、他的學術思想來讓我們追隨與奉承。

記得當時讀東海哲研時,學校的學術風氣中,中國哲學以繞著牟宗三為中心的「新儒學」為主流,西派中又有些人很努力以社會學觀點在大談「中國哲學與現代化」……當然教授群的專長與所開的課絕不只這些的,我記得修過的還有黑格爾,西方政治哲學,讀過一些像是Thomas Hobbes的Leviathan,John Lock《政府論》還有盧梭諸如《愛彌爾》、《社會契約論》等等一些著作(以英文或英譯者為主)。這裡我說的所謂「風氣」,只是讓人感覺「比較強勢」而成氣候的一些老師與他們的門徒們。

但不管是誰,那個「門派」,絕大多數的老師都有他們很強大的學術主張與中心思想。只要修他們的課,就是要進入他們的思考框架裡去闡釋所有的事情與問題。其中色彩最鮮明與當時最強勢的,如以牟宗三先生為宗師的新儒家。

在這裡讓我很慚愧的是:在學期間,哪一位老師的中心思想與學術主張到底是什麼,我記憶最模糊最不認識的,卻反而是我最敬愛的程老師。這是因為他從沒以這些框架來限制我們。

反而,我記得的就是他上課的一些情景,有如一個小型讀書會,老師帶著我們一起閱讀柏拉圖的Apology(蘇格拉底獄中自白),還有Republic(柏拉圖的理想國及哲王思想闡述),閱讀Symposium討論Eros(愛神)還有Zeus如何將圓滾滾長得像球的人劈成兩半等神話的哲學義涵。

另一個印象更深刻的是希臘悲劇課,我們的教材是老師私人珍藏的古書,應該是他留英期間所讀的書--這是台灣不可能買得到的書。而聽老師朗誦那種英國古詩,更是別有韻味。

其中一本The House of Atreus,老師課堂中曾與我聊到,說我報告中翻譯得不錯,鼓勵我整本把他翻譯完。於是我真的把那整本用英國古詩寫的希臘悲劇以我自認為的「現代詩」翻譯出來──只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拿給老師看,當然也沒出版──而這也是我這一生中第一本翻譯的書。

因為在我修課期滿之後的隔年,老師便回美國去了。

 

易學的啟蒙

程老師《原始儒家哲學》上課教材,簡單原始到不行的《十三經文》。

老師的「原始儒家哲學」也是我易經啟蒙的一堂課。

在此之前,我並沒有系統的閱讀過《易經》經文,讀的比較多的是一些哲學教授、哲學名人對於《易經》的評論與介紹。而在此之前對於《易經》的態度,則是嗤之以鼻的--這種藐視的源頭應該一方面來自於我一直只讀別人二手的介紹與闡述,另一方面則是一直不得其門而入。

在《原始儒家哲學》這一堂課中,老師沒有給我們任何的觀點與想法,而所使用的教材更是我學哲學以來最為「清淡」與簡單的一本《十三經文》(開明書局)--裡面除了經文,什麼都沒有。

課堂中也是直接閱讀《尚書》、《易經》等經文,或是《易繫辭傳》等,然後就著經文來討論,激發我們對於古文的理解與想法。而不像一般中國哲學老師那樣,偏向於講述自己所理解的某某某思想,或某某經典,甚至都可直接跳過經典。例如,新儒家的話,你讀《論語》或理解孔子時,心中大概就得把一個「仁」字給銘記在心,不可須臾離,不然就肯定被當。

需知,就教學來說,拿著自己的著作,照本宣科來教是最簡單的。像程老師這樣,拿一本連註解都沒有的東西,要直接講課,不但對於經文要非常熟稔,要再為學生做導讀,更需要有豐厚的學術內功以及對於經典有真正的融會貫通才足以勝任--這種教學法最是能夠考驗一個老師的學問基底的。

而在講述《易經》的第一堂課裡,老師則是準備50個銅版,直接用《易繫辭》傳的「大衍之數五十…」那一段,比對著古文記載來操作──就是那堂課點燃了我對於《易經》的興趣,以及往後不斷的閱讀與鑽研。而我所謂的「大衍揲蓍法」,也算是老師所傳授教導的。

讀了老師的文章,感慨老師遇到位好老師,平和、親近、博學。罵達爾文那一段好搞笑,罵李登輝台獨那一段讓我慨嘆他老人家的愛國情懷。非常喜歡看您的文章,只是結尾收筆感覺有點突然,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