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卦看人體的陽氣

鬼鹤 發表於

孫思邈曾說:不知《易》不足以言太醫,於是醫易同源,成為不爭的事實。恰巧醫學和易學都在我的興趣範圍之內,粗略的讀過一些相關書藉,竊以為雖然《周易》講的是陰陽變化,中醫又以陰陽五行為指導思想,但《易》、醫之間並不像古人所說的那樣聯繫緊密。

初讀《周易》的時候認為它包羅萬象,但這並不是我自己的感悟,只是接受了古人的定論。佛家說人要自渡,除了自己沒有人渡得了你,因為很多道理都是要自己去參悟的,自己悟出來的才是真實的。因此包羅萬象的《周易》仍不能給我任何中醫上的啟迪。

重讀《周易》,我開始留意裏面同醫學有關的內容。結果只找到「無妄之疾,勿藥有喜」、「山下有雷,頤,君子以慎語言、節飲食」等少數內容,難到這就是《周易》和中醫的密切聯繫?整部《周易》不過二萬四千餘字,這樣的書必然不能把萬事萬物羅列其中,它講的是萬事萬物共同的法則,這樣它才可以包羅萬象。

順著這個思路再去讀《周易》,便漸漸有些感悟了。誠如張景嶽在《醫易義》中所說:「天地之道,以陰陽二氣而造化萬物;人生之理,以陰陽二氣而長養百骸。《易》者,易也,具陰陽動靜之妙;醫者,意也,合陰陽消長之機。雖陰陽已備於《內經》,而變化莫大乎《周易》。故曰天人一理者,一此陰陽也;醫易同原者,同此變化也。豈非醫易相通,理無二致,可以醫而不知易乎?」

醫學之大,不可盡述,易學之大,不可盡述,這裏只借「乾」這一卦,以窺一斑。

《周易》以乾、坤二卦開頭,乾六爻純陽,坤六爻純陰,分別闡述陽、陰的道理,是六十四卦的綱領。

乾卦為純陽之卦,從中醫的角度去解析,這一卦說的是人體的陽氣。

乾卦卦辭曰:乾,元、亨、利、貞。

乾是卦名,代表天、健、君、父等等,這裏不作贅述。元、亨、利、貞四個字不易解理,沒有學過易經的人很難去解釋它,這也正是易經難懂的地方。那麼這四個字有什麼含意呢?《周易正義》引《子夏傳》說:「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

用中醫的眼光來看,人體的陽氣正符合元、亨、利、貞這四個特點。陽氣有一部分是稟於先天,稱為元氣,它是人身的原始動力。即使是後天產生的水谷之氣,也承擔著為生理機能提供能量的使命,同樣具有元始的特性,故曰「元」。在陽氣的推動下,人體各器官才得以正常運行。一但陽氣虛衰,各器官的功能都會受到不同承度的影響,可見陽氣具有通達的特性,故曰「亨」。陽氣不僅要擔負起身體機能的正常運行,還要維護各機能、各器官、各系統的平衡,具有和協的特性,故曰「利」。陽氣又稱正氣、真氣,有抵禦外邪的能力,具有正直的特性,故曰「貞」。

清華大學的校訓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兩句話都出自于《周易》,是乾、坤二卦的「大象」。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這是說君子從乾卦卦象中得到的啟示,效法天的運行剛健,做到自強不息。人效法天地,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天人合一。天人合一至少有兩層含意,一是指人的思想道德要效法天地的精神(如天之健,地之順),二是指人的身體是和天體自然相忽應的。《黃帝內經》說:人與天地相參也,便是指第二層含意。既然如此,君子不但可以「以」「天行健」而「自強不息」,也可以「以」「天行健」而知陽氣之「自強不息」。

陽氣具備了元、亨、利、貞的特性,具以此在人體中揮作用,可以說它是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因此它也是生生不息的。不是它不會「息」,而是我們不能讓它「息」,無論是治病還是養生,保護好我們的陽氣都是至關重要的。

如果說卦辭是描繪陽氣的特性,大象是說明保護陽氣的總則,那麼我們如何具體運用呢?這就要分析六爻的爻辭了。

初九:潛龍勿用。

初九位於乾卦最下端,以時言之,是陽氣衰微的時候。病人的陽氣已經消耗殆盡,這個時候切忌再用任何方法去耗傷陽氣,否則一碗湯藥都可以成為病人的催命符。即使病人的陽氣還不至於耗盡,也不可傷害陽氣,因為陽氣已虛,再去耗傷陽氣只會使病情加重,絕不會有什麼益處。故許叔微遇到傷寒的病人,必待尺脈鼓起方敢發汗。(但真熱假寒需要認真辨明,萬不可當作陽虛治療。)所謂勿用,不是沒有用,也不是不用,而是不可妄動,積聚能量,以待時機。

《周易》論爻,以初、二為地,以三、四為人,以五、上為天;吳鞠通辨證,以肝、腎為下焦,以脾、胃為中焦,以心、肺為上焦。將兩者互參,可以將乾卦六爻與三焦對應起來。初九對應命門之火。張景嶽雲:天之大寶,只此一丸紅日;人之大寶,只此一息真陽,這裏的一息真陽就是命門之火。朱丹溪以肝腎之火為相火,他所說的相火也包含命門之火。(因為命門學說和相火學說出現的較晚,眾說紛雲,連命門和相火的定義都很不明確,這裏的命門火、相火都取腎陽之意)朱丹溪認為相火不可妄動,《相火論》雲:火起于妄,變化莫測,無時不有,煎熬真陰,陰虛則病,陰絕則死。因此他主張「人心聽命乎道心,而又能主之以靜。彼五火之動皆中節,相火惟有裨補造化,以為生生不息之運用耳,何賊之有?」

這是養陰學派的觀點,溫補派又有不同見解,張景嶽在《大寶論》中說道:「陽惟畏其衰,陰惟畏其盛,非陰能自盛也,陽衰則陰盛矣。凡萬物之生由乎陽,萬物之死亦由乎陽,非陽能死物也,陽來則生,陽去則死矣。」主張溫養命門之火。

二者的學說看似不同,實際是從不同的角度闡述了「潛龍勿用」的道理,前者偏重於勿妄動,後者偏重於勿妄伐。臨證時要根據病人的不同情況作出判斷,不可偏執一詞。

潛龍勿用的指導意義也不只限於臨床,在養生方面同樣適用。比如早上是陽氣微弱的時候,需要保護陽氣,如果冷飲冷食,很容易使陽氣受損。首當其衝的是脾胃的陽氣,脾胃之陽受損,食穀不得運化,人體所需的營養便得不到補充,同時通過飲食進入人體的毒素也不能及時的排出體外。

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潛藏的陽氣集聚了足夠的能量,開始展露頭角,正是發揮其作用的時候,所以說「利見大人」。 這時候應該順應和促進陽氣的生長,俗話中「春夏養陽」、「春捂」都是這個道理。從病程的階段來看,這一卦屬於邪氣入侵,但正氣未衰或已複,適當的以藥力相助,便可驅逐邪氣。但「見龍在田」畢竟不是「飛龍在天」,還沒有獨力將邪氣驅逐的能力。很多人生病之後不肯吃藥,總覺得憑自己的身體素質能扛過去,結果越託病越重。這就是不懂得「見龍在田」的奧義。相反,如果這時候盲目用藥,也是危險的。初九陽氣尚虛,多用補藥;九二陽氣已複,多用攻藥。攻伐之藥的用藥方針是中病即止,甚至是治癒七八分即止,留二三分讓它自己恢復。因為過分的使用攻代之藥又會傷害到正氣,使病情向壞的方向轉變,這就是過猶不及的道理。

從藏腑的角度解析,這一爻講的是肝的陽氣。肝體陰而用陽,主升發,中醫主為肝由左升,肺從右降,二者連通心、腎,形成一個周流不息的圓運動。這個圓運動一但發生故障,人就會生病。《圓運動的古中醫學》一書提出:大多數疾病都是「本氣自病」,外感病也是因為身體先出現問題才使外邪有機可乘。所以治病就是修復這一圓運動,養生就是保養這一圓運動,使其升、降、浮、沉得以正常運轉。作為圓運動的主要組成部分,肝的升發功能也就成為我們重點保護的對相之一,而保護的原則就是:勿逆、勿過。為什麼我一再的強調適中,這並不是我在強調,而是《周易》在強調。《周易》一書中,就重要的原則就是「中」和「正」。九二位於下卦的中間,有「中」的德行,也正是因為「中」,才能「利見大人」。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服藥以後,陽氣得以進一步恢復,於是病人得意忘形起來,不再聽從醫囑,自作主張的把藥停了。卻不知這個時候恰恰是最危險的時候,五代的名臣馮道曾有一番話:過井陘之險,懼馬蹶失,不敢怠於銜轡;及至平地,謂無足慮,遽跌而傷。凡蹈危者慮深而獲全,居安者患生於所忽,此人情之常也。所以乾九三說君子要時刻警惕,這樣才能「無咎」。病快好的時候要警惕,沒有生病的時候更要警惕,古人說:上醫治未病,治未病之道則在這一卦之中。

進入三位元,便上了一個層次,在藏髒中也上升至中焦,中焦有脾、胃,九三對應的是胃。為什麼九三對應胃而不對應脾呢?《周易》中以奇數為陽、偶數為陰,中醫中以六腑為陽、五藏為陰,九三在陽位,胃為陽腑,所以九三對應胃、九四對應脾。

這一卦說君子要時刻保持小心警惕,警惕什麼呢?警惕不要傷到胃陽。醫生用藥最容易傷到的就是胃氣。因為藥物大多時候是通過口服進入人體,換句話說,藥物大多是先進入胃,再由脾胃運送到其他器官的,藥物裏有什麼毒、寒、熱都是胃先承受。然而治病最怕的也正是胃氣受損,中醫素來有「得胃氣者生,失胃氣者亡」的說法。其中的道理很簡單,胃氣足,一是可以飲食,使能量得到補充,身體就恢復得快,二是服用的藥可以充分吸收,發揮效用。吃過中藥的朋友都知道,大夫開方喜歡用姜、棗作為藥引,就是中和胃氣,幫受藥物引收的(姜、棗作為君藥、臣藥等時,又有其他作用,不可以偏概全)。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這一卦的重點不在「躍」字,而在「或」字。程頤在注解這一卦的時候說「或,疑辭,謂非必也。躍不躍,惟及時以就安耳。聖人之動,無不時也」。在說前面兩爻的時候產生了一個矛盾,我先說治病最好留三分,之後又說要遵從醫囑繼續服藥,為什麼我說話要這樣自相矛盾呢?這一爻的「或」字就是答案。我們常說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就是這個道理。如果正氣已經足以抵禦剩餘的邪氣,那就停藥使其自複;如果正氣尚不足以抵禦剩餘的邪氣,當然要繼續服藥,以求除惡務盡。

而蘇軾則說「至於九四,獨躍而不惕者,何哉?曰:九四,既進而不可複返者也。退則入於禍,故教之躍。其所以異於五者,猶有疑而已」。雖然蘇軾也提出「有疑」,但他同時認為到了九四的位置,可進而不可退,於是我們用蘇軾的論點來比喻脾陽的升清做用。前面我們說過由腎、肝、心、肺所組成的圓運動,這個圓運動的動力何在?在脾胃,脾升胃降從而帶動整個圓運動的運行,古人比喻說:四髒如輪,脾胃如軸。沒有脾的升清和胃的降濁,人的整個機體都會受到影響,古人將脾胃視為後天之本,足見對其重視。而在今天,很多人將中醫的脾與西醫的脾臟相混同,忽視了脾的重要作用,以種種不良的生活習慣傷害脾陽,使自己陷於疾病而不自知。

脾的作用是升清,故「既進而不可複返」,返則為逆。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同九二處於下卦的中位一樣,九五處於上卦的中位,二者相應,所以都出現「利見大人」的爻辭。九五在上,為一卦之主,因此比起九二來,更顯得強盛。這是人體健康或病已經痊癒的時候,以在天空中騰飛的巨龍為喻,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

五為君位,古代的皇帝被稱為「九五之尊」便是從此而來。《黃帝內經》中說:心為君主之官,故九五對應的是心。陽氣生於腎(腎為先天之本),卻旺於心,但這並不是說心陽越旺越好。中國人講究中庸之道,什麼事都要把握一個度,這是從長期的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經驗。五處於中位,有中的品質,我們要使心陽保持在飛龍在天的狀態,既不能潛龍無用(心陽衰弱不能發揮作用),也不能亢龍有悔(心陽過盛引起疾病)。

上九:亢龍有悔。

物極必反是《周易》反復討論的哲學命題之一,老子的「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孔子的「過猶不及」都是受其影響,佛教雖沒有受到《周易》的影響,在《百喻經》也有「愚人吃鹽」的故事來說明同樣的道理。正與反、陰與陽、福與禍都不是隨意轉變的,如果是這樣,研究《周易》或其他任何哲學就都沒有意義了。比如乾卦,從初九的潛龍逐步上升到九五的飛龍,再往上升便難免成為「亢龍」,所以「物極必反」的「極」字是關鍵。極,不僅僅是狀態,更重要的是態度,滿招損,謙受益。

現實生活中很多人仗著自己健康——抑或是自以為健康——或是為了娛樂,或是工作,熬夜、節食、暴食……終於迎來水滿則溢,月圓則虧的時候。這就叫亢龍有悔。

還有其人都覺得自己還不夠健康,總希望吃點什麼補品。事實上他是真的不健康,卻不是該補,反應該泄,為什麼呢?好東西吃得太多了,現代醫學叫「營養過盛」,營養過盛了就不是營養了,反而是垃圾,朱丹溪的「倒倉法」把人弄得上吐下泄,就是為了排除這種垃圾(過盛的營養)。這也是亢龍有悔。

另外陽氣過盛也可以視為亢龍有悔。陽氣不是越充足越好嗎?要知道人體內除了陽還有陰。也許有的人認為陽是好的、善的、有宜的,陰是壞的、惡的、有害的,這種看法是很片面的。就人體而言,藏為陰、腑為陽,血為陰、氣為陽……並不能把陰一律歸為邪惡。陽過盛必然會造成陰的損傷,如溫熱病必然會耗傷津液,而陰陽是互根的,當陰耗傷到一定的程度,陽氣也就衰微了。所以溫熱病到了很嚴重的時候,病人的表顯並不是狂燥和亢分,反而精神消沉、沉默不言。

上九在乾卦最上,在藏腑中對應的是肺。為什麼呢?因為肺為五藏之華蓋,又主表,與上九在上、在外的特性相同。從九五至上九,陽氣盛極而衰,故肺為嬌藏,又通於口鼻、皮膚,最易感染外邪。

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乾有用九,坤有用六,這是其他六十二卦所沒有的。用九、用六所言不是單獨的哪一爻,而是六爻整體。從階段來說,從健康到疾病再到健康,不能只重視其中的某一個階段,而忽視了其他。從藏髒來說,周身的陽氣是一個整體,不能偏重於某一部分,而忽略其他。所以說「見群龍無首」,才能「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