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中的「惡人」,真的是壞人嗎?

Jack 發表於

睽卦初九「見惡人,无咎」,傳統多解釋為去見惡人,免於罪咎。惡人大概就是對比於善人,約略是壞人的意思。

但經過深入研究,恐怕不是這意思。「惡人」很可能指的是部落的領袖,而不是什麼壞人。

談易經中的「宮人」、「邑人」、「行人」…〉一文提出一個重要觀念:在《周易》的時代,「人」字的用法和現代可能是不一樣的意思,從《周禮》的官職稱呼都用「人」字就可看出梗概。

本文則要特別討論睽卦初九「見惡人」的「惡人」究竟是怎樣的人?是不是也是像「邑人」之為「邑長」一樣,「惡人」其實是「惡長」?

傳統解釋

傳統對「惡人」的解釋分兩大派:

  • 凶惡之人:惡對比於善,因此惡人絕非善類。這是最為普遍的說法。如王弼注:「時方乖離,而位乎窮下,上无應可援,下无權可恃,顯德自異,為惡所害,故見惡人乃得免咎也。」朱熹:「亦必見惡人,然後可以辟咎,如孔子之於陽貨也。」陽貨是魯國有名的惡人。他想要找孔子出來當官,但孔子討厭他,不想見,但最終孔子還是不免一見,所以朱熹引用了這個典故。
  • 醜人:另也有些易學家認為「惡人」是醜人,那麼惡對比於美,《莊子.德充符》:「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惡人也是這個意思。老子《道德經》:「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惡也是對比於美。這比較是當代易學家會有的見解。

不管惡取的是不善,還是醜的意思,依《周禮》官職稱呼的邏輯來解釋「惡人」,似乎相當不合理。

但事情沒這麼簡單。而且,因為「惡人」在《周易》中僅此一見,也增添問題的難度。

亞人與惡人

睽卦初九帛書爻辭作:「悔亡,亡馬勿遂自復。見亞人,无咎。」

「亡馬」和今本「喪馬」語義相同,亡與喪可視為古今字的差別。「亞人」與「惡人」似乎也大概可以這麼看。

亞字通惡,這並沒有問題。事實上,在先秦至漢初典籍之中很多今本是「惡」的字都會寫作「亞」,亞與惡在古書中似乎是互通而等同的。因此帛書《易經》「亞」字理所當然也可直接當作「惡」,然後亞等同於惡。所以帛本和今本同,亞與惡只不過是今古文的差別。

亞與惡的今古文問題,可參考陳居淵先生所著《周易今古文考證》第271頁。

然而,在此我們要假定「亞」和「惡」就是不一樣來看待這段經文。事實上也是如此,這兩個字原本就是不一樣。會「一樣」,只是透過解釋的某一可能結果。

既然兩字不同,那麼今本與帛本那個比較正確?答案是帛本較正確。因為亞就是殷周就有的古字,惡則是漢代之後流行的今文字。

亞字遠比惡字古老,殷商甲骨文中就有。惡字大概出現於戰國時期,但還很少用,一直到漢代之後使用才較普及。所以,在《周易》的時代,經文比較可能是作「亞人」而不是「惡人」。上博簡的啞和今本的惡,都是後來被增繁之後的結果,已非《周易》原本。

亞的字義

亞在古文中的確也可當現在的惡使用。而在我們現在的用語中,亞還有次的意思,如亞軍為第二名。但在古文中,一個現今已消失的字義,非常值得注意:

  • 《尚書‧牧誓》: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
  • 《尚書‧酒誥》: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
  • 《尚書‧立政》:司徒,司馬,司空,亞旅

「亞旅」孔穎達解釋為「次眾」,不容易理解。蔡沉《書經集傳》說的較清楚:「亞者卿之貳,大夫是也;旅者卿之屬,士也。」

《尚書》亞字僅此三處,而且顯然指的都是官爵之名,從《尚書·梓材》「司徒、司馬、司空、尹旅」也可看出,亞字可能與尹互通,《說文》:「尹,治也。」

這個用法在《左傳》中也可看到,如:文公十五年:「請承命於亞旅,魯人以為敏。」成公二年:「三帥先路三命之服,司馬,司空,輿帥,候正,亞旅,皆受一命之服。」杜預註:「亞旅,上大夫也。」孔穎達《正義》也贊同杜預說法。

「亞旅」的亞,字義還可以從甲骨文中看出其源流。

亞在甲骨及金文中的造字本義,可能畫的是一個聚落型的建築型態,中間有祭祀或行政中心什麼的,然後四邊圍繞著次級的建築群。甚至在甲骨文與金文中,亞字有時會在中間搭配族徽,如:香港中文大學的漢語多功能字庫)。

根據徐中舒《甲骨文字典》:

據甲骨文(墉)字所象之形,與殷墟陵墓所呈之形相參照。甲骨文亞字蓋象古代聚族而居之大型建築平面圖形。殷代之城墉、廟堂、世室、墓葬沿用此形,即《周禮‧考工記》所謂之殷人四阿重屋。阿、亞古音同,故通用。……亞形建築既便於合族共處,又使各戶皆得獨立,故同代兄弟並列同儔而復可敘以位次。《說文》:「亞,醜也。象人局背之形。賈侍中說以為次弟也。」按後世誤以亞訓醜惡之醜……然醜字在典籍中多訓為醜類之醜。段玉裁謂「醜即疇之叚借字,疇者,今俗之儔類字也。」而賈說又以亞為次弟之義,故亞訓儔、訓次弟,皆與其初義近。又《詩‧節南山》「瑣瑣姻亞」傳謂:「兩婿相謂曰亞。」古代族外婚,兩婿乃外族之同儔,故亦互稱曰亞。

徐中舒的解說相當清楚,也說明了為何《說文》以醜來解釋亞,只是這個醜恐怕不是醜惡的醜,而是古書中經常使用的「疇類」的意思。而次第的意思,則是從建築型態引申來的。

接著再來看「亞人」一詞。「人」字在上古的使用習性,相當於我們現在說的「長」,那麼「亞人」就是「亞長」,相當於一個聚落或一個部落族群的頭人、領袖。

亞字可能從原本的一種聚落型態,引申而成為統治這個聚落的人,近似於亞人的意思,所以《尚書》當中用為官爵之名。在Vividict的「亞」字解釋裡,舉一個從亞從人的古字,解釋為部族首領。該字也通《周易》的「亞人」一辭。因為在甲、金文,文字的書寫編排原本就很自由,「亞人」既可視為一字,也可視為兩字。

中研院李孝定的《甲骨文字集釋》對於亞侯的解釋甚詳,並清楚說明了「亞」在殷周中的社會地位。可參考該套書第十四冊 4165-4172 頁:

略舉數例足見亞與侯名異而實相近,我所以說「多田亞任」即《尚書》所常見的「侯甸男」。唐氏謂「亞為稱爵」,不如釋以「內服」的諸侯更為徹底。

依李孝定看法,「亞」的語義也通「侯」,並屬於「內服」的諸侯。所謂的「內服」,對比於「外服」。內外之別指的是王畿之內與外,服為服事。王畿之內,服事天子、或為天子直接管轄的百官或諸侯,就是「內服」。

李孝定談到「任」與「男」兩字的今古文問題時還這麼說:

今文本作任,古文本作男。茲驗以甲骨文的「多田亞任」與〈令彝銘〉的「侯田男」異文,我認為,任本商制,男乃周名。推此言也,一部五經異義,所傳說的今文家與古文家紛岐,錯綜的制度,都該自「商周易禮而王」方面重行檢討其是非(中略)。亞〈酒誥〉列於「內服」,〈周頌〉次于「侯主侯伯」之次,而云「侯亞侯旅」,在《尚書》〈牧誓〉、〈立政〉則又以「亞旅」連文,而以為官名,位次司徒、司馬、司空之後。唐蘭先生據……而謂:「凡此亞旅之文,前人多不得其解,得甲骨金文互證,始可定亞為爵稱。」

李孝定另外提到,亞字很可能指的是:「不成方的亞田,意本說是斜田,音乃譌為畬田、餘田。餘田者區田之餘也。」那麼「亞」或許又和无妄卦的「不耕穫,不菑畬」有關了。

關於前面所談的,「內服」,李孝定又說:

殷商邦畿千里之內分為田、亞、任三服──田者僕墉土田的省稱,大半由王率小臣督率奴隸們躬耕的。亞者不成方塊的土地,賜給卿大夫耕重的。任則分賜給武士和百工的土地,讓他們兼以保衛疆國的。「邦外侯服」卜辭總稱為「多伯」,邦內的「田亞任」卜辭總稱為「多田」,也就是亞旅的別名。

重讀《易經》經文

如此看來,「喪馬勿逐,自復。見亞人,无咎」語義相當簡單易懂:

有人弄丟了馬,占筮結果不但說不用去找,馬會自己回來。還說,要去「見亞人」,也就是去見部落的首領,可能是要得到他的幫助,那麼喪馬的這件事可能就不會被追究罪咎,或者因為亞人幫忙而找回馬。

接著我們還可解構睽卦六爻來比較經文。睽卦六爻基本上上下卦的對應爻位彼此也相呼應:

初九,悔亡,喪馬勿逐,自復。見惡人,无咎。 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厲无咎。
九二,遇主于巷,无咎。 六五,悔亡。厥宗噬膚,往何咎。
六三,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无初有終。 上九,睽孤,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

初見惡人,四遇元夫;二遇主於巷,五厥宗噬膚;三見輿曳、无初有終,上載鬼一車、遇雨則吉。

與初爻對應的九四說「遇元夫」,傳統註解多以「元夫」為善夫,或善士,因為元者善之長也。

但在先秦古籍甚至是甲、金文當中,元多解釋為長,如元子、元孫,即長子、長孫。元字的本義為元首、首領,至於長與善、始都是引申義。個人懷疑,元夫可能指的也是部族的首領的意思。如此一來,九四初九經文的對應,更加顯著了。

最後,從「亞人」的研究也發現,旅卦上九「先笑後號咷」的「旅人」可能也有再深入研究的必要,恐怕也不是現代講的那個意思。